眼睛太亮是真的,可是并不让人心烦,反倒有冲破她心中阴翳的作用。她并不想参加今年的会武,因为师祖想在各家青年才俊中选一位为她指婚联姻——她是青山门捡来的孩子,长到如今早过了及笄之年,可久不出师,又不待嫁,在师祖眼中,总是无用的。
比起出师,嫁人总归更让她痛苦,于是早在会武前月一天傍晚她便急匆匆的从校场赶往师祖门前去,想让师祖改变嫁她的主意。去到的时候,正门大开着——只见师父元至跪在午门口,头磕在青石台上。
轰隆隆雷声响起,她心里也五雷轰顶。师父恳求的话她已听不太清了,倾盆大雨降落在她和师父的身上,一股血水从师父身侧淌下来。
元至并不知道元未岚在身后,怕雷声大老爷子听不清,遂又加大音量道:“师父,阿岚受青山门栽培数载,还未有报答,草率出师,未免可惜!”复又磕头,咚咚的声音好像钝器击打着元未岚的心。
雨水冲刷着元至磕破的额头,腥红的血又冲刷着他温润的面庞。元未岚两只脚犹如灌铅,耳边也嗡嗡作响,任由自己和师父在雨中挨淋。直到见一柄灰伞从午门展开的时候她只下意识扑通一声跪下去,疼痛让她清醒。
老师祖只瞥了元未岚一眼,走到元至身边,发出一声怒吼:“那便嫁!”
元至立马将头抬起,那双沾染着血雨和污泥的手抓住老师祖的衣摆,声嘶力竭道:“师父!阿岚是我弟子!嫁不嫁,想嫁谁,嫁与谁,总该让我决定!”
老师祖一脚将元至踢出好远。元未岚神志清醒了许多,她想上前将师父扶起来,甩手告诉那老头子她偏不要嫁,她要出师。可她不能。现在站起来就是将师父方才的恳求和屈辱都付之一炬。她将自己的头低到最低,师父的血水淌到她的鼻尖,嘴唇。
“师父,当初我捡她回来时,就是这样的天,您也是这样踹了我一脚,踹的我几天下不了地。”在老师祖阴鸷的眼神中,元至缓缓抬起头,直起身来;中气虚弱,嗓音沙哑。
“弟子将到了而立之年本不该有这些旖旎的心思,可偏偏是有,弱冠之年便有了,藏了好几年。”雨没有减弱的趋势,他努力抬眼微笑,血水雨水下仍能窥见当年簪远山乱战的少年一战成名的风采。
接下来元至说出的话,直穿过元未岚的耳膜,激荡她的灵魂。
“她元未岚总归是我的弟子,我也肖想过她能成为我的妻子。我元从流本就不是什么君子,自己养大的,怎会将她许做他人妇!”他话里有喷薄的怒气,直喷到他哆哆嗦嗦的老师傅心里。他踉踉跄跄地在老师祖愤怒又惊异的眼神中站起身,袖中现出一把长剑,雷电之间闪着寒光。
“你胆敢杀你的师父么!”老师祖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元至就算是重伤也能一剑将他刺穿,他怕的声音发抖。这时候,元未岚也不管方才师父说了什么话,一骨碌爬起来,朝午门跑去。她跪的两腿发麻,才跑了几步就跌撞着摔倒,把自己搞的比师父还要狼狈。
眼见着师父举起剑,她本要大声阻止,竟如鲠在喉,什么声音都发不出。脸上流着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液体。
她竟,她竟要眼见着师父背上弑师的罪名么?
但并没有。
他只是将剑横在掌间,在师祖眼前划过,热热的血打在师祖的眼睫和褶皱纵横的脸:“师父,弟子今日本也不是要和你商量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帛纸,甩在筛糠似的老师祖胸前,“请师父撤回元未岚会武期间的娶嫁事宜。”
他在老师祖和元未岚两个人的目光中复又跪下身来。
“元未岚,永不出师,娶嫁由己。待师父元至逝后,继青山门家主位。师父若在此应我,往日余生,但凭驱使。”
老师祖见元至伏跪,举剑就要刺。
“师父!”元未岚破喉一声惊呼扑到师父元至身上,伸手挡住那刺下的一剑,因为被雨水稀释成桃红色的血顺着元未岚的胳膊滴落到元至的脸上。他脸上的惊异一点不比老师祖少。
三个人一时间静下来。
老师祖见她在远处跪了许久,仅仅几十米的路她都能摔一跤,想必是吓傻了,万万想不到她会这个时候冲过来。
元至只是在想:她何时来的,听到了什么,又听了多少?脑中乱哄哄的,别说刚刚差点被一剑刺死,就算是簪远山一场乱战,他也不曾像如今这般紧张害怕过。
最终是老师祖先反应过来,一怒之下将剑从元未岚手中抽走,摔到地上;元未岚也不顾疼,用那只挡剑的手将师父扶起来,两人摇摇晃晃的回到了元至的寝房。
元至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已经意识不清,嘴里囫囵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元未岚凑近听,听得心焦。
“阿岚,阿岚.”元至痛的流泪,身上冷热交替,衣衫都褪了蜷在床上,神志不清的喃喃道:“阿岚,是为师的过错,不该有.不该有那旖旎龌龊的心思.喜欢你.”
雨下了一夜,一夜间就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