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进了少管所。
校内传言我是个不顾后果的疯子,妈妈却一点都不觉得。
她说:“受人欺负就该还手,打不过就捡板砖,再不行就掏刀子……”
1.
新学期重新分班,新同学们相互结识。
经过一定时间的相处,很快发展成一个个“人以群分”的团体。
沉默寡言的孤僻性格,却为我带来不小的麻烦。
那个学生名叫陈贺,是个违反仪容仪表规定的家伙,留着一头自以为潇洒的邋遢长发,经常与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混迹一块。
既是班里的刺头学生,也是校内的“风云人物”。
我不明白,我们只是同学,以往并无交集,他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
或许是我习惯独来独往,又或许是在他看来,欺凌他人无需任何理由。
课间闲着没事,他会来踹我桌子。
放学要是无聊,他还会带人堵我。
扇耳光、踹肚子……这些恶劣的行径,我都能咬牙忍受。因为,我不想给妈妈带去麻烦。
直到有次课间,陈贺与他的“小弟”们抢走我的书包,从夹层里掏出我和妈妈的合照,向同学们展示了一圈,“哈哈哈哈哈!你们看啊!楚阳这个家伙真是个妈宝男啊!”
我极力控制逐渐粗重的呼吸,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内心的躁动,从牙缝中挤出句话,“还给我。”
冰冷的目光令陈贺神色一僵,很快想要找回面子,咧嘴戏谑道:“我偏不,你能怎样?”
“一个有娘生,没爹教的杂种,怕不是背地里恋母吧?不然的话,谁会把自己和母亲的合照带在身边啊!”
话落,他又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
班里其余的同学,或是附和嘲笑,或是冷眼旁观,唯独没有同情。
陈贺的情绪愈发高涨,挑衅般地看着我,两手捏着我和妈妈的合照。
嗤——
看到照片被撕开裂口,我的脑袋一翁,短暂空白过后,身躯便失去理智的控制。
早已握紧的拳头,径直挥向陈贺的鼻梁。
血光乍现,痛呼传来。
我只觉得……
好爽!!!
2.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更没想到我的暴起会如此突然。
陈贺捂着断折淌血的鼻梁,饱含痛泪的双眼已被惊恐填满。
我并不打算就这么结束,一把抄起身侧的课椅,二话不说就朝他的脑袋砸去。
脑袋发蒙的陈贺闪躲不及,“哐”的一声就被砸翻在地。
紧接着,我又听见他凄厉的痛嚎,心绪却毫无波动。
我伸手拂过课桌,握住一根黑色水笔,上前压在倒地不起的陈贺身上。一手夺回照片,另只握笔的手直接朝他手臂刺去。
一下、两下、三下……
受剧痛刺激,陈贺已经涕泪横流,挣扎着想要躲避,却被我压得动弹不得。
周遭的同学们全被吓傻。我看着惨叫求饶的陈贺,低声笑了起来。笑的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癫狂。
直到老师赶到,我才被拉开。
陈贺受伤不轻,精神状态都不太稳定。在他眼中,我不再是好欺负的同学,而是苦苦压抑自己的恶魔。
一旦爆发,那便不计后果。
我从警局转入少管所,又在一个月后诊断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发病时难以控制过激的攻击暴力行为。最终,我被送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当我因此而深感未来灰暗的时候,妈妈却安慰道:“受人欺负就该还手,打不过就捡板砖,再不行就掏刀子……”
一年时间里,我全力配合治疗。
因为我始终记得,那时妈妈的眼神异常复杂,并非责怪,而是心疼与痛惜。
我发誓,绝不再让她看到这样的我。
出院以后,我回到妈妈身边。她并没因为我的病情而有所疏远,反而照顾得更加无微不至。
不过除了妈妈以外,所有知情人都清楚我有多危险。甚至……我都害怕发狂的自己。
我拒绝出门,怕伤害他人,只把自己关在房间。或是阅读,或是冥想,保持内心平静。
只有妈妈从不嫌弃,总会在有空的时候带我出门散步,晒太阳。
她黑发中夹杂的银白,被阳光照得异常刺眼。
妈妈因劳碌而衰老,唯一的房产已被变卖,我们只能租住在一栋老旧的公寓楼里。
我不知道这一年来,她独自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富二代陈贺出事以后,她就被陈家所针对。
这些事情,她从未提及……
3.
又是一年过去。
某天傍晚,闻着厨房飘出的饭香,我站在门边迟疑许久,试探着问道:“妈,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过得更好?”
妈妈转过头,皱起了眉,罕见地露出不悦的神色,“傻儿子,想什么呢?中午的药吃了没,你可别胡思乱想啊。”
说着,她用抹布擦了擦手,快步走到我的跟前。
一阵打量过后,她不露痕迹地微叹口气,转而流露温和的微笑,“你知道,妈妈现在的工作时常需要应酬,不过从来没人灌过我酒,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于是听见妈妈柔声道:“因为你呀。”
她半开玩笑地说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儿子疯起来有多可怕。所以,你的存在就已经是在保护妈妈了。”
忽然间,我的喉中有些发堵,转移话题道:“妈,需要帮忙吗?”
“不用,你回房间吧,一会儿出来吃饭。”说完,妈妈回到灶前继续忙碌。
凝视她的背影,我的视线很快模糊。
简单的几句话,彻底改变了困兽般的我。
给予我足够的勇气,尝试着去做个正常人。
4.
数月时间流逝,我的病情始终稳定。
十一月十三号,这是我的生日。
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确定妈妈出门上班以后,便开始忙活起来。
先是打扫家里,各个角落都被清理一遍。
临近傍晚,我用存下的零花钱购买食材,做了一桌还算丰盛的菜。
墙上的挂钟临近七点,我坐在桌边等候,内心忐忑地期待着。
我决定告诉妈妈,经过数月尝试,我已经能够做个正常人,可以平静地回归社会,也做好了打工为她分忧的准备。
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她的信任,这就是给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时间点点流逝,我心中的忐忑逐渐变作不安。
客厅的老旧座机没响。
以往,如果需要应酬,妈妈总会打电话回来告诉我的……
时间已过十点,饭菜早已凉透。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传入耳中,直击我死寂的心底,溅起名为欣喜的水花。
等的久些没事,妈妈平安回来就好。
我连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房门,刚准备开锁,动作却是一顿,“没带钥匙么?”
自语间,我不由得露出苦笑,拉开房门道:“妈,早上不是提醒……”
语调渐弱,话没说完就被硬生生地堵在喉里。
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我妈,而是一名身着警服的中年男人。
“请问是楚阳么?你妈出车祸了,司机肇事逃逸。”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思绪瞬间滞涩,听不清男人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神色凝重,嘴唇一开一合。
一阵空白的茫然过后,我才缓慢回过神来,“她在哪?”
警官抿了抿唇,沉声道:“她重伤不治,已经去世了。节哀……”
5.
“这是她留给你的。”
江元龙警官交给我一个摔烂的蛋糕盒,内部原本精致的蛋糕已经面目全非。
我张着嘴,发堵的喉咙却说不出话。
早上出门以前,妈妈和我说过,她会准备一块蛋糕,还让我猜秘密礼物。
我之前猜不到……往后也无从得知……
默然许久,我言语滞涩地问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抓到肇事司机?”
江元龙迟疑片刻,应道:“由于没留下证据,所以我们也无法确定。”
话刚说完,他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们在全力调查,一定会尽快将其逮捕归案,判处应有的刑罚。”
证据?
我晃了晃脑袋,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这是一起普通的肇事逃逸案,那么追踪车牌不就能顺藤摸瓜地找到司机了么?
为什么江元龙会以“证据”一词描述案件?莫非在他的判断里,这是一场谋杀?!
一系列推想很快构成,我追问道:“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元龙的神色一僵,垂眸看着我手中的蛋糕,迟疑许久才道:“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权利知道一些事情。不过,请务必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在来访之前,就对我做过了解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无暇思考太多,侧身让开过道,“江警官,进来说吧。”
江元龙走入客厅坐下,打开黑色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份尸检报告。
待我接过以后,他便开始讲述起来。
我得知,妈妈先后遭受了四次伤害。
先是被车撞飞近乎十米距离,令她丧失行动能力,手中提着的蛋糕甩落路边。
从死亡现场的分析来看,地上有妈妈挣扎爬行的痕迹。
这也就是说,撞击尚未致命,那时她还活着。可是肇事车辆并未减速,直接碾过她的身体。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这起案件尚能被视作意外。毕竟在许多由酒驾、疲劳驾驶所造成的车祸里,司机通常不会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了。
但从现场的车痕判断,肇事车辆在首次碾压以后,竟是停下倒车,后又前驶,来回碾了整整两次!
这才导致妈妈浑身骨折,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听完之后,我浑身都在发抖。
没人能够想象,她经历过怎样的绝望。
或许,那时她刚买完蛋糕,走在去买礼物的路上。
或许,她已经开始设想,我收到礼物,吃着蛋糕的模样。
遭受撞击,倒在血泊中时,挣扎求生的她会想什么呢?
无需谁来做安慰般的回应,我心中的答案无比清晰。
一定是我。
从小到大,妈妈全心全意都是为我……
6.
妈妈的葬礼上,许多不常见的亲戚都来了。
他们纷纷安慰着我,并表示如果有需要的话,能够为我将来的生活提供帮助。
虽然大多是明面客套,但我还是很感谢他们,所以没有拒绝,可也没打算向谁求助。
从妈妈离世那天开始,就有一个念头在内心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生,让我放弃未来,只等待将其实施的时候。
江元龙警官抽空,来为妈妈送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说了一次“节哀”。
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抿了下发干的双唇,问道:“有凶手的消息了么?”
江元龙沉默片刻,如实应道:“他很狡猾,目前还没有。”
我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扭曲,“尽快吧,这样对谁都好。”
见状,江元龙皱起眉,沉声道:“楚阳,我查过你们家的档案。你有过杀人未遂的案底,对么?”
我耸耸肩,平淡反问道:“所以呢?”
江元龙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论是病理原因,还是情绪作祟,别冲动,这事情交给我们警方处理,一定会给你一个结果。”
我沉默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从正常人的角度而言,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一个没有未来的神经病,根本不需要有什么顾虑。
我要让凶手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