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大将军谢祁喝下加药的安神汤后,我头也不回地翻墙而去。
我骑马奔袭数十里,还是被谢祁追来截住。
谢祁拈弓搭箭,整张脸浸在黑暗里,
[我再说一次,酒酒,过来,我就原谅你。]
我听得好笑。谁稀罕你的原谅啊?
1.
我是将军在路上捡回来的。
貌丑,身无二两肉,是将军对我的评价。
我端着盛满水的木盆使劲往里仔细瞅了瞅,虽不算上绝代佳人,倒也算是小家碧玉的。
将军眼瞎。
将军听了嗤笑,他说,小酒儿啊,你可别忘了你当初怎么求我捡你回来的,现在腰杆挺直了?
我自不会忘的,那天尘土飞扬,高大的骏马穿过长长的官道,将军就坐在马上。
我衣衫褴褛,将军甲胄在身。
我抬头微眯着眼求将军将我捡了回去当丫鬟,干涸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难听至极。
我拼命表示我人小吃不了几口饭,但我能浆洗衣裳炊饭做很多活计。
捡我不吃亏的。
周围的士兵哄笑起来,将军这样的人,哪里会缺仆役。
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他悠悠扬扬地开口,[年岁几何了?]
我嗫嚅着干燥的嘴唇,[十四了。]
将军听了后心情貌似很好,他说快及笄了啊,我连忙点头。
将军又说,我这不缺干活的粗使丫头,倒是少个暖床的通房丫鬟。
这话说得已经够露骨了,但在这朝不保夕的吃人世道,活下去已经够艰难了。
于是,我一路颠簸,赤步行过泥泞,跟着将军进了京。
2.
起初,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一介孤女,无名无分,便是谁都可以欺辱了去的。
还记得我刚入府那日,将军府的管事妈妈拧着眉头将我领进了屋。
四五个同我一般年岁的小丫鬟将我按在水里使劲搓洗。
昏黄的烛光里,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绞在一起的头发也柔柔地散开。
只是那双脚,因为长时间的奔袭,就是涂了药也依旧惨不忍睹。
我穿好了衣服默默跟着管事妈妈进了另一侧的厢房,她站在那,也是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我。
仿佛我只是一个物品。
那种感觉让我羞愧难当,很久之前,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
我低着头,手指头都绞到一起。
你知道怎么服侍将军吗,她问。
我羞红了脸摇摇头,她挑起我的脸,在我耳边轻语几句。
我讷讷地看着她,她拍了拍我的脸,[发什么愣,想要在府上活下去,就记好我说的话。]
[一切,都以将军为主。]
我难堪别过眼,柔顺乖觉地跪坐在床边等将军归来。
窗外的蝉鸣不休,窗内的烛火摇曳。
我在惴惴不安中等待我的命运。
月沉三分,将军推开了门。
我抬头看他,一想到掌事妈妈的话便又很快地低下了眼。
[过来。]
将军的声音低沉沉稳,我撑着酸软的腿向他靠近。
将军伸开了手,我默默上前替他褪下外袍。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的时候,我触电似地缩回了手,将军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我这不要蠢人。]
我惊慌地抬头,强撑着恐惧,频频摆手表示自己不蠢,肯定能做好。
将军不置可否地坐到了床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的头发。
我跪坐在床边,惶恐不安地盯着地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将军开口,问我叫什么名字。
[林酒酒。]
[林酒酒?]
将军声音微微上扬,他说,好名字。
我低头附和是,他又问我,这名怎么取得?
我细细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如实相告。
[我家从前开酒坊的,便叫林酒酒了。]
我也想过卖弄风情附庸风雅,可惜酒酒,这么普通的一个名字,又能扯出什么花呢?
将军听了眼里都带着点笑意,如三月阳春雪,一点一点消融了冷意。
他慵懒地靠在床沿,睫羽微垂,悠悠开口问我可曾有过婚配。
婚配?
一袭月白长衫的明媚少年打我心中走过。
那是赤阳天,他一笑嘴唇右侧还会漏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只是今时今日,往事已不可追矣。
我摇了摇头,将军勾起我的下巴,一双眼带着薄薄的笑意,他说,小酒儿,那你知道怎么服侍人吗?
这话落在我耳中好像是在说,林酒酒,你想好怎么保住自己的饭碗了吗?
我焦灼地站起身,想起管事妈妈的话,大力地撕扯将军的中衣。
将军仰躺在那里地任我动作,我才扯开了他的衣服,手心已经是汗涔涔的了。
[就这点本事?]将军鹰隼般的眼微微上扬,声音充满戏谑,[那可不太行。]
他的唇微微勾着,眼里却是分明的森然冷意。
上位者惯会的做派。
他们捉到了猎物往往不会一击毙命,总是喜欢先逗弄一番,有时给点甜头,有时又会给点惩罚。
他们喜欢看猎物在自己的捉弄下露出惊慌的神态,最后死于负隅顽抗。
思及此,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他饶有兴趣地回望我,我们在某一时刻,在对峙。
而后我猛地遮住他的眼,快而急地将唇贴上去,像是要传递出些什么。
也许是表达对这不公的世道的愤慨,也许是对无力改变命运的恼怒。
也许是一丝微薄的不能再微薄的挑衅。
将军这样的人,光是一味地顺从是没有用的。
只是我刚刚触碰到微凉唇瓣就被一阵强大力量掀翻。
赌输了。
我装作茫然无措地看着将军,将军俯下身掐住我的脖子,他眼里盛满杀意,[谁允你这么放肆。]
昏黄的烛光将人影拉出一个可怖的吃人模样,我后背已被冷汗浸了个透。
我紧张地攥紧了裙边,手指因过于用力而根根泛白。
[奴知错了。]
我笨拙地学着戏文里的女子婉转求饶,眼波流转间流下泪来。
它们一颗一颗砸到将军的手背上,我的脸也因呼吸不畅而变得涨红。
将军锋利的目光又一次地落到了我的身上,如刀似剑,像是要将我活剐一遍。
我挣扎着求生,[将军……]
他另一只手抵在我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满目凄怆地看着他,期盼着他会心软。
他却像是审视一件物什,在评估着是否还有留下的价值。
我两眼开始涣散,鼻息也逐渐减弱,终于,在我濒死之际,将军像丢垃圾一样将我摔倒在地。
我如一尾干涸的鱼,狼狈地大口呼着新鲜的空气。
[今夜就跪着睡吧。]
是惩罚,是赦令。
我闻言终于卸下一身的冷汗,膝行到床前,再一次低眉顺眼地跪在了床沿。
月光下,将军双眼紧闭,刀刻的眉眼上是经久不化的寒霜。
我垂手看着地面想,阿爹,阿娘,我也算活下来了。
3.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将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再见过我。
掌事的妈妈看着我不露声色,只几个小女侍说过几句话。
不外是什么半路来的狐媚子上不了道罢了。
那些闲言碎语子话传入我耳里时,我也只是笑一笑。
话是杀不死人的,逃难时的饥荒、荒野的饿狼、狰狞的人脸才真真的要人命的。
有时候我真羡慕她们这有些恶毒的天真,起码证明她们是鲜活的。
日子就这般一月一月地过了下去,女侍送入我院里的口粮也越来越简朴归真。
将军再见到我时,我正捧着碗细润润地抿着白粥。
他哂笑地看着我,[就喝这个?]
我端着碗冲他笑意盈盈地点头,[好喝。]
他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才吐出个蠢货。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却是长臂一展将我捞起。
我惊惶失措地呼出声,他俯在我耳边说,今晚带我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
怔忡间,我被鱼贯而入的女侍们拉到铜镜前,白粉敷面,青黛入眉,口脂点唇。
我看着铜镜里满头珠翠的女子愣了神,如今我这打扮俨然是千娇万宠长大的贵小姐。
我的阿爹阿娘看了,怕也认不出这是他们爱在酒窖里打滚的女儿。
临行前有个小丫头拉住了我的手,她怯生生地同我讲,前些日子是她年幼无知,让我莫怪。
我柔柔地笑了,表示不必介怀。
在这将军府我也只是游萍,何苦难为人不是。
小丫头感激地冲我点了点头。
天香楼千金一夜雅间里,将军正在宴请宾客。
长明灯亮,帷幔低垂,我安静地跪坐在紫檀木雕琢的屏风后面。
你看,让我说中了不是。
就算打扮得再像千娇万宠长大的贵小姐,如今我也只能跪在这。
屏风那端觥筹交错之声不断,他们或歌或喝,我双眼垂低静静瞧着斜打进来的冷白月光。
很久之前,月光瞧着也没这么冷,甚至还有些暖。
心尖尖上的暖。
那时佯城未乱,我爹的酒坊生意好得很,总也有过路的行人买一两壶梨花白。
梨花白,滋味甘甜,饮后齿间留香,起初不觉醉人,待到醉时已深醉。
这酒,适宜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月夜抿上两口,再伴着微凉的月光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再之后,便是我那粗犷的阿爹的呼声,酒酒,酒酒你去哪儿了。
可惜那般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屏风外的笑声也在此刻渐渐歇了,有人问,[不知阿祁今日说的宝物在何处?]
将军启唇,[酒酒。]
低沉的声音将我从连绵的回忆中拽出,我拖着繁复的裙摆走上前去。
[将军。]
将军将我抱进怀来,鼻尖抵着我的鬓边,凤目斜睨案几前的珠翠环绕的娇俏女子。
江丞相的二女儿,江凝月。
[在这。]
霎时间,场面落入了无声地寂静。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我将头垂得极低,自欺欺人地逃避难堪。
将军却姿势亲昵地俯在我耳边问我怎么了。
至此,江二小姐的笑彻底凝在了脸上,她站在高台,态度倨傲地质问将军,[谢祁,这就是你为我生辰备的厚礼?]
将军并未作答,只是扣在我腰上的手将我往怀里带了两分。
这一举动无疑是在挑衅,并且非常成功。
江二小姐柳眉倒竖,素白的手将我从将军的怀里拉出,叫嚣着,[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
我与她的目光堪堪打了个来回,她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极为诡异。
随后而来的是她尖锐而又怒不可遏的声音,她直勾勾地看着将军,[谢祁,你怕不是真的疯了。]
[我阿爹可是当朝宰相,你竟敢找这样的货色来折辱我,怕不是要我爹爹在朝堂上弹劾你。]
谢祁颔首,倨傲地回望着她,[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谢祁何时惧过?]
他眉间的冷傲霜意逼得江凝月不得不垂下了肩膀,气势也弱了三分。
最后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
佳人落泪,[谢祁,我恨死你了。]
谢祁望着江凝月的背影表面岿然不动,暗地里手上的力气大得将我的腰勒得喘不过来气。
我想,他们之间想必是有段不为人知的感情。
而我,不过是棋子。
[阿祁,凝月只是有些顽皮,想来也是不该如此对她的。]
主桌之下的青衫男子望着门口叹气。
谢祁蓦地笑了,修长有力的手指一节一节地叩击着桌面,声音薄凉,[什么时候轮到周侍郎你教我做事了。]
周侍郎走上前来,双手扶桌,[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朝堂上我们万不该再树敌了。]
谢祁挑眉,[那我还要感谢周侍郎费心了。]
[分内之事。]
[只是谢某承受不起。]
[阿祁。]
谢祁闻言眼皮微垂,静而不语。
气氛又一次降到了冰点。
周侍郎想要看我,谢祁却是用宽大的袖子将我兜头盖住。
看啊。
从此至终,我都是见不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