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津舸第二次见到陈当好,是在风华别墅。别墅四周绿植遍地,背靠陵山,远远望去山清水秀。他穿着拘谨的西装,年轻的面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挺直了背,等着里面的人叫他进去。
而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不止一次的把目光飘到二楼,落在那个抽烟的女人身上。他忽然回忆起一个月前的夜晚,她穿着他的运动鞋,因为不合脚,走路踉跄。那一路上他们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所以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烟雾缭绕着,梁津舸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她一定也在看他。从阳台的角度看下来,她或许连他眼里的忐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别扭的把目光偏开,太过炽热的阳光让他眼前有微微眩晕,握紧了拳头,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因为深呼吸,胸腔微微起伏。
他在等里面的人喊他的名字,等他们给他一份正式的工作。季明瑞出事后,明瑞房产的股价波动的厉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抽时间来到别墅,足见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
阳台上的女人还在抽烟,她那根烟似乎永远也抽不完。梁津舸不再抬头,余光里,他知道她歪着头端详了自己一会儿,想必表情淡漠。然后那抹身影从阳台消失,无声无息的。
白色长裙。他恍惚的在心里回放她刚刚的穿着。得体大方,那样好看。她放弃抵抗了是么,甘心跟在季明瑞身边了是么,心里的想法很多,纷纷扰扰让他不得安生。
他无端觉得失望,像是期待了很久的英雄,却在结尾迫于无奈向命运投降。心里的惆怅还没来得及他细品,大门忽然打开,有管家模样的人皱眉看他:“你进来。”
他一惊,迅速应了一声,抬脚走上台阶。
别墅里具体有着怎样的装潢,梁津舸不知道,更不敢看。他笔直的站在大厅里,沙发上坐着季明瑞,那次车祸并没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他看上去依旧风度翩翩,带着别人模仿不来的儒雅。
“你就是梁子?全名是什么?”季明瑞抬眼看他,声音就跟他的外表一样温和。
“梁津舸。”
“哪几个字?”
梁津舸看得出他眼里的笑意,类似长辈的笑意。心里的那根弦却没有放松,他望着他,认真回答道:“栋梁的梁,舸舰迷津的津和舸。”
季明瑞脸上的笑容加深,眼角浮现出几道皱纹:“好名字。你多大了?”
“二十六。”
“本地人?”
“本地人。”
“他们说你之前坐过牢,原因是什么?”
“负债。”梁津舸顿了顿,再开口时依然是平稳的语气:“不过现在已经都还清了。”
“那就好。”季明瑞点点头,似乎不想再绕弯子,坦诚的看向他:“这个别墅是给当好准备的,她性子倔,你之前也跟她接触过了,我不多说。白天这边你守着,晚上交给管家就行,我那边有别的安排随时叫你。当好每周要回学校上一次课,你负责接送,不能出任何差错。除了上课之外,她不能离开这个房子半步,你记住就行了。”
梁津舸认真点头,身上的西装让他觉得闷,下意识的伸手在领带上扯了几把。季明瑞见状轻笑,一边起身一边拍拍他的肩:“以后上班不用穿的这么正式,有需要的场合我会提前通知你。”
“那位小姐,怎么称呼?”梁津舸转身,望向季明瑞的背影。后者脚步停下,似乎略微惊讶,刚要开口,就听到楼梯上传来的声音。
“陈当好。”
顺着声音,梁津舸转头,和女人的目光对上。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大眼睛,柳叶眉,唇色清淡,很是古典,跟那天医院里满身血污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说完话之后便慢慢走了下来,随着走近,她的眼神落在梁津舸身上又轻飘飘的离开,往季明瑞眼里望去:“帮我办退学手续吧。”
“这个没得商量。”季明瑞眼里透出不耐,抬手看了看表:“过几天下课之后到酒店去,时间地址我会发给梁子,别跟我耍心眼,除非你想死第二次。”
陈当好没做声,只是识趣的不再说话。偏过头,她空洞的眼睛环顾四周,最后落在梁津舸胸前的领带上。
顺着她的目光,梁津舸不自然的把自己刚刚微微扯开的领带整理好,礼貌的点头道:“陈小姐。”
“嗯。”她对他笑,眼睛弯起来,星月璀璨。
大概是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也没得到想要的结果,陈当好转了身,连个招呼都没打便一声不吭的上楼。白色裙子底下只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脚,没穿袜子,她光溜溜的脚就那么踩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直到走上楼梯,才踏上了柔软的地毯。梁津舸不知为什么,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那种自自己脚下传来的凉气也跟着消弭,整颗心似乎也被放在了地毯上,毛茸茸的,透着暖意。
“平时要是遇见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告诉我。”季明瑞的目光也追着她上了楼,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的位置:“她性格不好,你少招惹,确保她的安全就行了。”
梁津舸毕恭毕敬的点头。
“还有,”季明瑞皱了眉,脸上的表情带着点无奈:“让她少抽点烟。”
这并不是梁津舸可以做到的,那位陈小姐怎么看也不会听一个保镖的劝。季明瑞或许是实在没辙,才会在他面前冒出这么一句欠考虑的话。梁津舸没反驳,继续毕恭毕敬的点头。
他知道,季明瑞跟自己一样。
他们都拿她毫无办法。
陈当好的学校在市区,距离风华别墅足足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上车之前梁津舸帮她打开车后座的门,她却慢悠悠的自己绕到了另一边,坐上副驾驶。
“陈小姐,这个位置相对于后面来说不是特别安全……”他这么说着,手还尴尬的扶着后座的车门。陈当好置若罔闻,自己伸手把车门带上,朝他招手:“开车。”
来这里三天,梁津舸知道的最为清晰的一件事就是,他拿她没有办法。陈当好从来不为难他,大多数时候她都安静的呆在自己的阁楼里,他们最多的见面,通常都是他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仰头便望见她站在阳台上抽烟。他跟她说,季先生希望您少抽烟。她就懒洋洋的笑,她说你放心,季先生看不见。
梁津舸不擅长言谈,当在稍有好感的女人面前,这种劣势便被加倍放大。所以他只能默默的站在那里,看她游戏似的吐着烟圈。那些烟自她的口腔进入了肺,润过一圈,再由鼻腔慢慢飘出,或许飘出来的烟,跟吸进去的烟相比,早就不是同一种味道了吧。
他也会吸烟,高中的时候跟着同学第一次碰烟,躲在男厕所里呛得眼泪直流。那时候月月零花钱都花光,打游戏也好泡网吧也罢,总之最后导致抽的烟都很便宜,两块五一包的大前门。朋友抽过都嫌味道淡,他却只记得那烟里带着点话梅香气,这么想着,就好像已经知道了陈当好吐出的烟是什么味道。
带上车门,梁津舸的提醒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陈小姐,季先生嘱咐您少抽烟。”
“你要是不喜欢烟味,我就掐了。”陈当好把车窗打开,手微微探出去,烟便丝丝缕缕的被落在了后头。她靠在座位上,偏头看着外面的风景,当初搬进风华别墅的时候,季明瑞跟她说,他给她的这栋房子,是个世外桃源。
“……总抽烟毕竟对身体不好。”梁津舸手握方向盘,目光凝视着前方宽广到有些荒凉的马路,知道自己一向嘴拙,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陈小姐把手拿进来吧,伸出去危险。”
“除了咱们哪还有第二辆车,危险什么。”陈当好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慢慢缩了回来。她说的没有错,方圆几里内,怕是只有风华别墅那么一栋建筑。从车窗望出去,满眼都是绿意,山看起来那么近,把这座小城安静的围困。
车厢里恢复了安静,陈当好百无聊赖,靠着座位闭上眼睛。季明瑞说风华别墅是世外桃源,可真正的世外桃源哪里会这么冷清,那里屋舍良田应有尽有,黄发垂髫热闹非凡。这风华别墅却是人迹罕至,说白了不过是一处荒郊野岭罢了。
梁津舸也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跟着放轻。车子的速度慢下来,周围的景物便跟着缓慢移动。某个瞬间,梁津舸会忽然恍惚,恍惚自己的车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他载着车上的陈小姐,究竟要去往哪里。
抵达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几乎是车子停下的同时,陈当好便睁开了眼睛,从她清明的眼神里,梁津舸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而她在没有睡着的情况下,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就这么待了一个小时。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陵山大学是市里唯一的大学,在全国是数不上的,但在这个北方小城,倒是成了不少本地商人的最佳投资地点。他们把自己的孩子送进来,几年以后孩子们便可以在这个城市拥有好的工作好的生活,而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多数背井离乡,越走越远。
很久之前陈当好就明白,大多数时候,穷人只会越来越穷,而富人则会越来越富。
关上车门,陈当好往学校里走,走出几步发现梁津舸还跟在她身后,她停下脚步,仰头看他:“我去教室上课,你不用跟过来。”
“对不起陈小姐,季先生吩咐我一定要跟在您身边。”
她今天穿了一双不算高的低跟鞋,这么站在他面前,只能仰头,跟其余那些她站在阳台上俯视他的感觉太不一样。陈当好眯了眯眼睛,上午的阳光渐渐蔓上来了,她不想跟他站在烈日下面纠缠,况且她从来没能违抗季明瑞的任何命令。压抑的抿了抿唇,陈当好淡淡的转身,走出一步,梁津舸便跟上一步。
心里觉得抗拒,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再回头的时候,他站在距离她五米开外的地方。
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梁津舸默默跟在她身后。她步子小,所以等她走出两步了,他才跨出一步。一直到了教室,她在后排位置坐下,他坐在最后一排,还是精准的保持着那样的距离。
他看起来可真年轻,走在校园里跟那些背着书包的男孩女孩没有任何分别,这么坐在教室里,更没人怀疑他的身份。而她好像早已过了这样的青春年纪,浑身都是一股腐朽陈旧的气息。陈当好把书放在桌上,也不打开,就这么懒洋洋的一趴。
梁津舸依旧坐的笔直,目光在她背后不错分毫。
让他略微惊讶的是,陈当好大学里的专业是播音主持。也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季明瑞愿意把她培养出去。可眼下这般光景,不要说她在态度上有多散漫,单是那一把老烟枪似的嗓子,也是没机会握住话筒的。
他凝视她,而她不回头。她头发薄,发顶有几缕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细碎绒毛,趴在那里蹭来蹭去的乱了样子,那些头发就更显得张牙舞爪。这么看着背影,梁津舸觉得她跟所有在这里插科打诨等文凭的人没什么不同。可是等到下课铃一响,她转了身,眼神到底还是不一样。
按照季明瑞的安排,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要带着陈当好去应酬。虽然他不能理解什么样的场合会让一个男人堂堂正正的带着情妇出现在酒桌上,但他也更加不会问。这次陈当好倒是安静的坐在了后座,车子离开陵山大学,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她空洞的眼神。
好看的女人。
可惜早就没有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