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远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
他醒来看到,班主任李老师正守着自己,跟他说了很多话,第一句就是让他坚强。
叶亭远听到这句话就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接下来班主任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模模糊糊好像听到,张老师去世了,奶奶已经火化了,是政府统一火化的。还有他的脚,情况不好,要是没休息好,可能会落下残疾……
直到班主任似乎提到“煊煊”,叶亭远才猛地惊醒。
“煊煊!煊煊呢?”
“你别急,煊煊由我照顾着。”
班主任赶紧按住他,叶亭远这才放松下来。他把张老师临终的话给说出来,不能让她前夫带走煊煊。他想问问煊煊好不好,有没有找妈妈,却又不敢问。
班主任让他放心,又说了很多安抚的话,但叶亭远仍旧一脸木然。
班主任也没办法,她还要回学校上课。临走前,她有些不忍地说:“亭远,你……奶奶的骨灰盒,在……在床头柜里。”
奶奶?
叶亭远茫然地抬头,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班老任叹了口气,还是走了。她走后,叶亭远迟疑了半天,还是颤抖着手去开床头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柜子里果然放着一个方形的石头盒子,上面贴着一张纸,公式化地写着姓名、年龄,还镶着奶奶的照片,是身份证上的那张,照得不好,奶奶一直不喜欢这张。
这是奶奶?
叶亭远不敢相信,他费力地把盒子抱在怀里。他很无措,也想不明白,怎么才短短两天,奶奶就成了一把灰,被放在一个石头盒子里?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会不会奶奶那天并没有听他的话,还是走街串巷去收废品了,这盒子里的根本就不是奶奶?可能是别人?
对啊,就应该是这样的。叶亭远点点头,想着这才是对的,但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冰冷的盒子上,清脆而绝望。
奶奶,奶奶已经走了,以后在这个世上,他就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几天,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来看他。
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也不好受,但还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谁都没有提张老师,还尽力和他说话、开玩笑,试图轻松点。
同桌关晓玲说,大家准备在头七给张老师办个追悼会,问他来不来。
头七,就是人去世的第七天,张老师的头七,也是奶奶的头七。
叶亭远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天,班长和关晓玲找医院借了辆轮椅,推着他过去。
追悼会在晚自习后,三班的老师们也都来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布置,就讲台上放着一束白菊,还有张老师的一张照片。是生活照,张老师笑得很开心,很灿烂。
关了灯,每个同学都在桌上点了一支白蜡烛。起初大家还尽力控制情绪,说些和张老师有关的趣事,后面慢慢就变成哭声一片。
所有人都哭了,大家都很难过。叶亭远在烛光中流着眼泪,看着同学悲伤年少的脸,想着这么好的老师是被自己害死的。
追悼会后,叶亭远说想去看看聂梓煊。
关晓玲推他过去,张老师的宿舍在一楼,快到时,叶亭远却却步了。
他叫她停下来,看着那亮起的灯光,窗外映照出一个正坐在桌前的人影,小小的,瘦瘦的。
“怎么灯开着?”
“是煊煊。”班主任站在他身后,叹息道,“她说要在家里等妈妈。跟她说了妈妈去世了,不过她好像还不懂,每天放学吃完饭还会回宿舍,等到要休息了,我再带她回来。”
“张老师真是教了个好女儿,这几天她一直很乖,不吵不闹,除了这一点,都很听话。”班主任感叹道,又问,“亭远,你跟她一向最好,要不,你去劝劝她?”
叶亭远摇了摇头,他连怎么面对她都没想好,又怎么敢去劝她。
况且,他有什么资格劝她?他活下来了,张老师却走了,万一煊煊问:哥哥,为什么你活着,我妈妈却死了?他要怎么回答?
半个月后,医生说叶亭远可以出院了。
班主任来接他出院,送他去安置点。叶亭远迟疑了半晌,还是鼓起勇气问:“老师,煊煊怎么样了?”
“对不起,亭远,老师没能留住煊煊,煊煊被她爸爸带走了。”
叶亭远蒙了,班主任急忙解释,说煊煊的生父聂源太强硬了,他又是她的父亲,带走亲生女儿无可厚非。而且她去聂源家看过了,家里环境很好,他对煊煊也很好……
叶亭远的脑子里很乱,但也明白,这事怪不了班主任。于是他要了地址,说自己想去看看。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叶亭远让班主任去忙,说能照顾好自己。
班主任走后,屋子里也静了。叶亭远茫然地坐着发呆,好久他才起身,打起精神,拄着拐杖出门。
离灾难已经过去快二十天了,鹿安已恢复往日的平静。只有路边被折断的大树证明着那场风暴来过。
叶亭远去超市买了盒36粒装的费列罗,很贵,换了平时他是绝对不可能买的,要是让奶奶知道这小小一盒要一百多块,大概会被念叨半天。
但以后没人会念叨他了,叶亭远拿着这上百块的巧克力,只觉得烫手。
他要去看聂梓煊,煊煊喜欢吃巧克力。
叶亭远坐公交车去看聂梓煊。
一路上,他紧紧地抱着巧克力,想着见到煊煊要怎么开口跟她说。眼看着站牌一块块过去,离她家越近,他就越害怕,觉得没脸见她。
下了车,又走了几步,就看到三幢四层别墅呈“品”字形很有气势地矗立着。
叶亭远挺意外的,聂源的环境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多了。
鹿安的房价并不贵,但普通人家要买一套房,也要花上大半生的积蓄。聂源家却非常大手笔,直接在市区圈了一大块地,闹中取静,建了个大庄园。三幢别墅掩在郁郁葱葱的绿树中,别墅的外墙全是大理石,很低调,但又有着无法忽视的奢华。
聂源竟这么有钱?
叶亭远有些疑惑,看到大门口一个大大的“邓”字,隐约明白,聂源应该是再婚了。
这邓家在鹿安是非常有名的,是方圆十里谁都听过的有钱人。在外面做生意,有三个女儿。在鹿安,提起邓家,那就是有钱的代名词。这三幢别墅也叫女儿楼,是邓家盖给三个女儿的,一人一套,也有人戏称邓家是女儿国。
按了门铃,有人过来给他开门,问清来意后,便带着他进去。
高墙内是很宽敞的主干道,一路停了好几辆车。就算叶亭远不懂车,也认得那些标志,都是很有名的豪车。路两旁种满各种果树和花草,就像一个公园。中央修了一个大得夸张的喷泉,游泳池、儿童乐园、篮球场这些应有尽有。
班主任没骗他,环境真的很好,叶亭远想,要是他爸爸对她也好,那确实不错。
正想着,那人把他领到其中一幢别墅前,说:“到了,梓煊在这儿。”
其实不用她说,叶亭远也一眼就看到了。
聂梓煊正坐在客厅里,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转过头来。
她似乎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好久才喊了一声:“哥哥!”
说着,她便跑了过来。
叶亭远一看到煊煊,眼圈就红了。哥哥,她还肯叫自己哥哥……
聂梓煊跑过来,一把抱住他,要不是叶亭远拄着拐杖,差点就摔倒了,他被冲力踉跄着退后了几步。
煊煊这才注意到他的拐杖,问:“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叶亭远吃力地蹲下来,仔细看煊煊。她瘦了,瘦了很多,大眼睛都凹了进去,显得更大。
聂梓煊带着他进去,别墅很大,是楼中楼,客厅是典型的土豪风装修。大得夸张的家庭影院,一整套红木家具,还专门开辟了一块区域,弄了假山引水养金鱼。
煊煊的面前摆了不少玩具,还有各种进口零食。
叶亭远坐下来,问:“你爸爸呢?”
“他……他出去了。”聂梓煊淡淡地道,她似乎很不想提自己的父亲。
一时间,叶亭远也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都对不起煊煊。于是他拿出巧克力,说:“煊煊,我给你带了这个。”
本来对他来说非常奢侈的费列罗,在客厅摆放的一堆进口零食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聂梓煊却很宝贝地接过,摩挲了一下,喃喃地问:“很贵吧?”
说着,她的眼睛就湿润了。
她扑过来,抱着叶亭远,问:“哥哥,你能带我去找妈妈吗?”
她哭了,眼里全是泪:“他们说妈妈死了,说妈妈是好人,是英雄,可是我不要妈妈当什么英雄。我想妈妈了,哥哥,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我们回学校,我们去宿舍等她,妈妈会回来的。
“哥哥,好不好?你带我回学校,我不想待在这儿。”
叶亭远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他想告诉煊煊,人死了,就是永远不在了,不会再回来了。可他不懂要怎么向她解释,什么叫不在,为什么就不在了。他只能抱着她,不断地说:“对不起,煊煊,对不起。”
“都是我,都是哥哥的错,是我害死张老师的。”
他们抱在一起,哭得很伤心。叶亭远沉默地流泪,眼睛通红,里面全是痛苦。
而二楼,有个和聂梓煊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站在栏杆旁,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冷哼一声,很轻蔑地说了句:“不就死了个人吗,哭成这样。”
他坐下来,脚伸出栏杆一晃一晃的,长得倒是很可爱,唇红齿白,就是神情一点也不像个孩子,太过冷漠,稚嫩的脸上显现出几分刻薄。
好一会儿,聂梓煊才平静下来,她哭得眼睛红红的,不时地抽噎一下。
叶亭远心疼地帮她擦眼泪,问她在这里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她爸爸对她好不好。
聂梓煊手绞着衣角,似乎很不想说,只是吞吞吐吐地说:“挺……挺好的。”
说完,她似乎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拿起客厅摆放的零食说:“哥哥,吃,这个很好吃的。”
叶亭远接过来,想起以前在学校,同学给她什么好吃的,她都会留一份给自己。他的心软软的,又涩涩的,难过地看着煊煊。
她今天被打扮得漂亮,一身长袖的粉红色公主纱裙,白色裤袜,脚上是一双镶着珍珠的鞋子。加上她姣好的容貌,看上去就像个精雕细琢的小公主。
若是旁人看了,大概会羡慕这小女孩优渥的物质环境,但叶亭远看着聂梓煊坐在宽大的红木椅上,只觉得那椅子太大太空,煊煊一个人在这儿太孤单了。
煊煊的爸爸聂源虽然是入赘邓家的,但以邓家的财势和声望,应该也不会为难一个小女孩,只是煊煊在这儿真的过得好吗?
“煊煊,你现在真的变得像个小公主了。”叶亭远道。
聂梓煊只是很浅地笑笑,但大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对,叶亭远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煊煊往常不是这样笑的。她开心地笑起来时眼睛会弯弯的,像小月牙,满满的快乐都像要溢出来。
他又看她,天气热得很,他出了一身汗,煊煊却还穿着长袖。他问:“煊煊,你不热吗?”
聂梓煊摇头,却下意识地去拉长袖,像是要遮住什么。
真奇怪,叶亭远蹲下来,把她的袖子卷上去,一看,差点晕过去。只见聂梓煊白皙细嫩的皮肤上是一道道紫红色的淤青,有新伤,也有旧伤。
叶亭远被吓傻了,这……这是怎么回事,被聂源打的吗?
张老师曾说他脾气暴躁,喝了酒就会失控!
叶亭远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充血厉害。
他抓着聂梓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低吼道:“谁干的?”
聂梓煊没回答,只是低着头,大概是被他抓疼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叶亭远赶紧松手,又心疼又生气,愧疚地道:“对不起,煊煊,哥哥太着急了。你别怕,告诉哥哥是谁打的?”
聂梓煊还是沉默,她把袖子放下来,小声说:“哥哥,你别管了。”
叶亭远怎么可能不管,愤怒地问:“是不是你爸的新儿子?”
“哟,天地良心啊,我可没做这么缺德的事。”头上传来嘲笑声,邓松樵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站在二楼居高临下地说着风凉话,“打她的是她的好爸爸,聂源聂先生。”
“你不知道吧,她爸爸是个酒疯子,喝了酒就发疯,说你敬爱的张老师跟他离婚害他丢了面子,抬不起头,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还说聂梓煊是自己的女儿,他爱怎么教就怎么教,天经地义。”
叶亭远头皮一麻,想起张老师临终的话,她说聂源是个疯子,会打死煊煊的。
“你……”他气得站了起来,吼道,“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制止?”
“关我什么事。况且,”邓松樵张开双手,“我还是个学生,聂源人高马大的,我想帮也帮不了,一不小心还得被揍。对她,我是深表同情,但爱莫能助。”
叶亭远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触目惊心的伤痕,眼睛红得可怕,颤抖着手把拉链拉上去,说:“煊煊,走,咱们去报警。”
聂梓煊没动,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哥哥,没用的。”
“劝你别做这些没用的,聂梓煊倒是不傻,还懂得报警,不过都被聂源打发走了。警察只当聂梓煊是个被爸爸打一顿就发脾气报警的熊孩子,教育几句就走了。”邓松樵在楼上继续说,“打自家孩子这种小事,没人会管的。”
聂梓煊看着叶亭远,神色有着超乎年龄的麻木和认命,她小声说:“没用的,哥哥。”
谁也不会把这些当一回事,连警察都说,教育子女嘛,小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谁多少不会挨点打?
很早以前,在爸妈还没离婚时,爸爸就打妈妈打得很凶。那时候妈妈也报了警,但根本就没用。警察来了也就问几句话,劝爸爸少喝点酒,好好过日子,就又走了。
叶亭远的眼睛湿润了,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办。他本能地牵起聂梓煊:“煊煊,别待在这儿,我们走。”
聂梓煊的眼睛亮了,就要跟着他走。
楼上传来邓松樵嘲讽的笑声:“走?这位哥哥,你能带她去哪儿?那是她爸爸,有她的抚养权。而你呢?你一个学生,你带她走有用吗?过几天她还不是要被她爸爸带回来。”
叶亭远清楚他说的没错,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依旧拉着她往前走,聂梓煊却不动了。
她慢慢松开他的手,抬起头,又是一张笑脸:“我没事的,哥哥,只要你多来看看我就好了。”
她是笑着的,叶亭远却心如刀割。他红着眼睛看她,实在受不了她的笑,别过脸去,愤怒地看着这一屋的富丽堂皇,谁想到光鲜亮丽下竟是这么龌龊。
二楼的邓松樵看着他们,“啧啧”两声:“真是感人啊,你放心,我会尽量保护她,不让聂源再打她的。怎么说她也是我名义上的妹妹,要真出了什么事,传出去对我们邓家的名声也不好。”
没人理他,邓松樵却笑得很开心,眼里闪过一丝解恨。真出了事最好,让聂源被抓去坐牢枪毙掉!
聂梓煊还在软软地说着自己没事,一时间,叶亭远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留下来,想着当面跟聂源对质,警告他别再动煊煊。
但等了半天聂源都没回来,邓松樵下楼吃晚饭时说:“别等了,他肯定又去喝酒了!”
夜已经深了,叶亭远也只能回去。于是他蹲下来,说:“煊煊,你放心,哥哥不会不管你的。”
聂梓煊摇摇头,还是那句:“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叶亭远眼圈一红,用力抱住她,滚烫的眼泪落在她的肩上,他哽咽着说:“对不起,煊煊,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他,张老师就不会死,煊煊也就不会受这些皮肉之苦。
叶亭远一回到学校就去找班主任。
班主任听完,沉默了好久,说自己有时间会过去看看,不过她又讪讪地道:“亭远,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见过的,煊煊爸爸看起来不像你说的那种人啊。你没当过父母,不知道有时候爸妈就是气急了,一时冲动了……”
听班主任这么一说,叶亭远本来就没抱多大的希望被浇了个透心凉。他不记得班主任都说了些什么,最后头重脚轻地离开。
他脑子里乱得很,全身发冷,明明是夏夜,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胃里一阵阵泛酸。走到楼下,他忍不住抱着垃圾筒“哇”地吐出来,全是黄黄的胆汁。
很苦,却比上不上叶亭远此时心里的恐慌和无力。他该怎么办?老师不管,报警没用,煊煊还会挨打,聂源又是个酒疯子……